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矿洞里的鹤嘴锄凿在岩壁上,迸出的火星子溅到谢海波皴裂的脚背上。他往掌心啐了口唾沫,握住缠着烂布条的锄柄——这是老辈矿工传下来的讲究,说布条能吸走石妖的怨气。头顶的阎罗帐支护木架吱呀作响,渗出的地下水正顺着朽木往下滴,在矿工们佝偻的脊梁上冻成冰溜子。
“当心蓝娘子硫化砷毒气!”老杨头沙哑的吼声在蚰蜒道矿巷里炸开。谢海波猛缩脖子,一团靛蓝色的毒雾从新凿开的仙人洞蜂窝状矿脉里喷涌而出。他抄起尿兜子捂住口鼻,这是对付毒气的土法子,尿骚味能冲淡蓝娘子的甜腥气。
巷道深处突然传来地龙翻身,岩层错动的闷响。谢海波贴着蛤蟆壁凹凸岩面往前蹭,矿灯照见前方金沙带钨矿脉上闪着鱼鳞似的冷光。他的龙牙突然凿到块包裹坚硬岩壳棺材石,虎口震得发麻,岩壳裂开却露出簇孔雀翎辉钨矿晶体——拇指大的六棱柱泛着七彩晕光,这是能做洋火匣子的钨丝灯泡上等货。
“狗日的撞上走大运了!”小山东凑过来,豁牙咬着的鬼火矿灯映亮矿簇。两人麻利地用掏心爪矿镐撬下矿石,按规矩得藏进孝子筐双层竹篓的暗格里。谢海波摸到筐底去年刻的寿字——那是给塌方死的王老蔫当棺材钱时留下的。
铁链声混着作弊阴阳秤哐当声从上层逼近。四个矿警拖着铸铁秤盘来收矿,领头的监工叼着黑美人鸦片烟枪,枪管上还沾着红砂血迹。秤杆上的七星钉计量刻度明明该停在七斤四两,秤盘板底下的压堂石暗藏磁铁却把秤砣吸向六斤八两。
“吃秤的绝户!”小山东低声咒骂。谢海波盯着监工武装带上的狗牙铜制卡扣,那上面英美公司的狮鹫徽章正啃着半截中国龙。去年腊月,运输队的铁蜈蚣号蒸汽矿车轧断李把式的腿,这些狗牙铜制扣就从血肉里扒拉出三斤孝子砂。
放工哨吹得像凄厉铜哨。谢海波经过女工选矿场,看见阿秀正用细孔铜观音筛滤金沙子。她怀里的婴孩吮着沾满钨砂的乳头,身下垫着亡夫的染血工衣。突然鬼灯笼矿警马灯晃过来,阿秀慌忙把私藏的眼高纯度钨矿塞进裹脚布——上个月刘寡妇就因裤裆藏砂,被穿红鞋烙铁刑活活疼死。
子夜,“地老鼠”的吱吱声在工棚响起。谢海波摸出藏着龙牙的棺材床板暗格,刃口用柴油淬过的短刀泛着蓝光。他贴着<黄泉路>矿警巡逻盲区,摸到乱葬岗废料堆,这里埋着兄弟会矿工组织的私藏高品矿。扒开白骨层表层贫矿,指节突然触到块刻着仇字的生死牌——是上月被扔进化废矿井的小顺子,牌子上还拴着半截五彩手绳。
“咔嚓”,阴阳军靴踩碎矿渣的声响刺破寂静。谢海波反手将血账簿塞进衣襟暗袋,却见吴子光的花机关,正抵着阿秀的太阳穴。英国工程师詹姆斯的独眼龙单筒望远镜,在了望塔上反着冷光,他脚下那台铁饕餮蒸汽破碎机正吞吐着带血的钨砂,仿佛要把整座仁风山吞进钢铁肠胃。
钨砂在矿灯下泛着幽蓝的光,像是地底凝结的星辰碎片。
谢海波的指甲缝里嵌满了这种带着金属光泽的碎石,十指关节因常年挥动鹤嘴锄而扭曲变形。此刻他跪在第三层西巷的矿洞里,后背紧贴着渗水的岩壁,鼻尖萦绕着硫磺与血腥混杂的腐臭——昨夜塌方埋掉的三个工友,尸体还卡在上方的岩缝里。
“老谢,该换班了。”老杨头佝偻着身子爬进巷道,手里油灯映出脸上蚯蚓似的伤疤。这个五十岁的老矿工总爱把发霉的烟丝分给年轻人,说抽一口能镇住地底的冤魂。
谢海波刚要起身,头顶突然传来细碎的砂石掉落声。他看见老杨头的油灯剧烈摇晃,灯油溅在长满青苔的岩壁上,瞬间腾起幽蓝的火苗。
“快跑!”老杨头的吼叫在巷道里炸开,三十七名矿工像受惊的岩鼠般往洞口狂奔。谢海波被推搡着往前冲了五步,后颈突然被热浪舔舐。他回头时,老杨头正用肩膀顶住开裂的顶梁,矿灯在塌方的岩石间划出猩红的弧线,最后定格成半截高举的手臂。
矿警队的皮靴声踏碎了正午的寂静。
吴子光踩着血泊走进矿洞时,7具尸体已用草席裹成僵直的茧。这个靖卫团出身的矿警队长摘下白手套,用枪管挑起谢海波的下巴,德国毛瑟枪的准星在他颧骨上压出青紫的凹痕。
“五...六、七个。”谢海波盯着对方武装带上的铜扣,那些黄澄澄的金属扣刻着英美矿业公司的狮鹫徽章。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鸽子般的咕噜声,那是恐惧在声带凝结成的冰碴。
吴子光突然笑出声,枪管重重戳在谢海波锁骨上:“詹姆斯先生说,每死一个苦力要扣三块大洋。”他转身对副官比了个割喉的手势,“把尸体拖去乱石岗,记得剜了左耳——上个月有刁民拿死人耳垂冒充钨砂。”
谢海波看着草席拖过矿区广场,暗红的血痕在青石板上蜿蜒如蛇。老杨头的左脚从草席豁口耷拉出来,脚踝上还系着端午时女儿编的五彩绳——那抹褪色的艳红在灰扑扑的矿砂里扎得人眼眶生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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